做伙子時不知造形，總是皺眉，惹得旁人不順眼。一日，一長者實在看不下去，瞪著眼，很鬼火地說：“小伙子家一天到晚皺著個眉，跟誰有仇了？別人吃你面上啦？不怕找不著媳婦？”連砸三問，我震懵了，也很害羞。當日回家，趕緊躲著照鏡，悄聲驚言：“這種鬼樣子，難怪人家不想瞧，鬼火冒！”

打那以后，我下意識不皺眉，眉頭也清爽、和氣了?，F(xiàn)在想來，做伙子時總皺眉，大多緣于習(xí)慣、發(fā)愁。習(xí)慣性皺眉無啥內(nèi)容，卻眉間陰云，戳眼，去掉好。發(fā)愁性皺眉即為愁眉，發(fā)愁所致，不易去掉，卻該作些疏淡。

而這疏淡，不在乎眉，而在乎心。且看“愁”字，秋在心上，本義是心里牽念禾谷成熟、莊稼收成。民以食為天，牽念多而遂愿少或難必成憂，所以《說文解字》說“愁，憂也”。后來，“愁”豐富為憂慮、怨尤、怨恨、凄慘、慘淡、悲哀、哀傷等等，都是人糾結(jié)問題的晦澀心理、陰郁情緒，淤積、渦旋在心，不會叫人心花怒放、眉歡眼笑。故而，疏淡愁眉需先疏淡心愁。

但凡生命達到一定長度，人都經(jīng)事累累，牽念也多。但是，如若太重，或者頻繁注入擔憂、焦慮、傷懷、憤懣等因子，牽念必然沉郁為心愁。譬如，愁生愁長愁死，愁吃愁穿愁住，愁錢愁物愁人，愁美愁丑愁愛，愁娶愁嫁愁孤，愁養(yǎng)愁孝愁福，愁學(xué)愁業(yè)愁苦，愁名愁利愁貴，……等等鬧心的愁，多半這樣生成。只是眾愁累疊，就算愁得過來，心際難免不堪重負。于是乎，心凄愴焉，神黯淡焉，情苦楚焉，形陰晦焉，話哀怨焉，步踉蹌焉。若不做些疏淡，心不松活、舒爽，眉又怎會清朗、舒展？

當然，心愁的疏淡得看愁的來路。有的愁，來自牽念自身而成自愁，或叫愁己；有的愁，來于牽念身外而成他愁，亦即愁他。自愁嘛，所念或許關(guān)切自己，不得不愁；或許無關(guān)緊要，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。他愁嘛，所念或許關(guān)切他人、他物、他事，要么期望、惻隱而愁，要么擔當、出力而愁；或許關(guān)乎自己，要么訴求、幫襯而愁，要么紛擾、傷損而愁；或許無風生浪，杞人憂天。依此看，不管自愁還是他愁，無非所愁即所念，愁枝招展，愁根卻在心念，念來念去、愁來愁去，離合都在自身。照此愁路，疏淡心愁貴在疏解心念、疏通自己。

就我而言，一來慣用簡易法子疏淡自愁：不得不愁的，看輕些、看寬些、放下些，或者順其自然些；“強說愁”的，去掉，免得陰擾心扉。二來多用簡便法子疏淡他愁：關(guān)切他人、他物、他事的，有度有致、和而不同、平和而為即可，不去糾結(jié)付出、回應(yīng)；關(guān)乎自己的，看淡些、包容些、拋開些，或者處之泰然些；杞人憂天的，丟掉，免得嚇壞自個。這倆法子沒啥稀奇，如有可資借鑒，當是它背后藏著的“減負”、“節(jié)制”。

節(jié)制，即是調(diào)節(jié)心念，抑制愁苗，切勿由它任性，不妨名為“節(jié)念”、“節(jié)愁”；減負，即是減輕心念，減少愁負，盡量輕裝簡從，不妨叫做“減念”、“減愁”。這，該是老少咸宜的吧？

我常尋思，人在生路行走，除了呼吸空氣、進出晝夜，所輕易者寥寥，若能自主做好節(jié)念節(jié)愁、減念減愁，不吝是很好的自我關(guān)懷與呵護。而且，果真這樣做了，心念怎會焦灼，心愁怎會濃郁？隨之，愁眉自會消散。

寫到這，不由想到昆明筇竹寺的一副對聯(lián)——“兩手把大地山河，捏癟搓圓，灑向天空，毫無色相；一口將先天祖氣，嘴內(nèi)嚼去，吞下肚里，放出光明”，并照葫畫瓢，做了個仿寫，姑且作為此番說愁的寄語：

兩手把諸多心念，捏癟搓圓，灑向天空，毫無愁相；一口將自愁他愁，嘴內(nèi)嚼去，吞下肚里，放出光明。

生路還長，心路還長。惟愿如此！